一年,上春新岁,含霜院西北角上,璎璃此前种下的那片朱梅林陆陆续续开了花。
深谷之中寒意未绝,小雪飘满。
端木若华打着伞从红白相映的梅林前行过,突然顿下了脚步。
馥郁寒冽的暗香倏然飘来,夹杂在飞雪里,萦绕在鼻前。
像极盳目时,故人立身于她木轮椅前,冷着脸不言不语。
转首回望,点点红梅映着漫天纷落的白雪矗立在枝头,那样醴艳,又那样纯净。
——“白衣红梅一向是惊云阁主梅疏影留与江湖上的印象。师父身上此裙白如净雪,上绣朱砂红梅,样式别致,实与梅疏影平日所穿太过相似,若同穿于身让江湖中人见了,只怕会生误会。”
白衣上绣朵朵红梅,穿于人身上……也会如雪中朱梅这般,予人既冷又艳的感觉吗?
心头忽起一念,转瞬即逝,端木若华矗立在雪中一时。
有些想忆着当初指下描摩出的眉宇,映着面前的白雪红梅,就着故人的身量,想象出那人冷目立身的模样……终是止了。
昔人已逝。
逝水永难复,迢递不可追。
敛目转首而回。白衣映着白发,亦如世间一片飞雪,然飘摇离远,不曾停落在红梅。
女子身侧,一身黑锦长衣的少年默声而立,怀中抱着厚厚一摞从慕天阁中取出的旧书古籍——都与蛊术相关。
端木若华为他、及他怀中所抱的书籍撑着伞。
此时因女子驻步,亦步亦趋跟随于女子身侧的少年也随之驻步,立身在了雪中。像一樽无知无识的木偶。
但此身也是活的,会冷会热会饿会困会渴。
端木若华看见他扶抱在书籍上的手指,已然在寒风冻红了。
然不会言语,不会诉于她。
伸出未撑伞的那一只手,轻轻握住了少年露于外、被冻红的指,掌中运转内元……直至他的手也流转起了热意。
望着他闭目安静的模样,转而抬手为他拂去了长发上停落的几粒雪点。
而后继续撑着伞,领着他将这些已然看完的旧书古籍,放回慕天阁中。
蛊书之中,再难寻到更多与不死蛊、人身母蛊、蛊人相关的记载。
慕天阁中,端木若华已然不局限于蛊术相关的书籍,慕天阁九百年来所藏成千上万孤本古籍中所记,与此性状相似的失神之症、有类同之状的痴疑心症、杂记、惊怖神鬼轶事……分门别类,皆一一寻出,以查使人之心神意识恢复之法。
至天隆十一年卯月,端木若华每日入定重修之水迢迢心法,已至第二层圆满,周身余力胜过寻常武人。
手握竹枝为剑,划开风雪如浪袭远,奔流不回。此为终无剑法第一式——流水无痕。
黑衣少年闭目同时飞身而退,侧身避开竹尖剑气,扬手同样以竹枝接住了白衣人紧随之挥出的另一剑。
剑气相缭间飞雪漫天扬落,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交错远近,时而相叠,时而旋落,步法愈快,身法愈捷,虽不过两根竹枝,枝上剑气却愈盛,至后足尖点落,剑气所指,惊起飞雪如浪,雪浪愈厚、愈高,未久,几乎漫过了人眼。
女子重修而来的内元,尚且远不如少年强盛,然剑出随心,手上终无剑法便似已于心中演练过无数遍,比之少年更为纯熟,剑势起落间毫厘无误,已如炉火纯青。
故两剑相对,竹尖相击,即便女子力有未逮,亦能在少年剑气灌出之际稳稳飞身而退,不显拙势。
女子止步收剑,少年闻她唤了一声,亦落步于地,将手中所握的竹枝收起,背于身后。
自醒来至今,他不曾违背过女子一言,然女子反复试着授于他的习字、读书、辨药、煮膳之类的事,他便如心智不全一般,永远只会按着女子拆解开来的每一步去做,自己合起来亦或独自去做,便不会了。一如虫与兽。
唯有陪练剑法,是他听到女子指示后能做到的最为复杂的事。
剑出如虹,矫若惊龙,一如昔日沉肃凌厉。
便似他还是他。
每每执“剑”对练罢,端木若华看着少年旋身落于院中、背剑而立的模样,指尖控制不住地颤然。
唯有这时,他看起来与昔日无异。